我在武昌上中学,家住在汉口。几年里,我每周都要两次乘船渡过长江与蛇山互相撞断又互相连结的地方。我觉得,是我的船在来来回回把断了的江和山连结起来。在古黄鹤楼的旧址,看山的一线无首无尾,江的一线无始无终,自己一下沉落在江与山互相穿越的无穷大的“十”字里:是时间?是空间?无限神秘的宇宙意识。好多年之后,康德《纯粹理性批判》结尾的沉思震撼了我:“头上是灿烂的星空,胸中是道德的规律:此二者令我满心惊奇而敬畏,思之愈久,念之愈深,愈觉其然。”不管是不是曾有一个伸向星空的教堂尖顶的十字启示过康德,对于我,长江与蛇山相交的十字确实是一个天启的奥秘。
既然一个少年曾在这个相交点上站立过,仰望过,俯视过,那么,脚下江与山无边的十字和头上青空无限的圆,就是一个坐标,一个指向,结构了他的宇宙。
黄鹤楼正耸立在十字的坐标上。不同于西方教堂的尖顶,也不同于东方佛的圆塔,我的楼连结着现实与超现实的两极,在这里耸起,倒塌,倒塌再耸起。一重又一重时空崩塌在江与山的十字下,留太阳月亮龙蛇的影子在墓穴里,留死亡给金缕玉衣保存。我早就选择了长江和蛇山相交的地方,最古老的发射角,一朵楚天白云暗示我,把自己的直觉远射为黄鹤。鹤影,追回散落在天外的每一颗星,如一种可读的符号文字。我的楼穿越身上的十字和头顶的圆,接一只只白云黄鹤追我的黄鹤白云。